命运流转,见识了人情冷暖,辗转几手,我还是原来的我——一只普通的茶叶手提袋。
(一)
我是一只茶叶手提袋,和千千万万个兄弟姐妹一起,被堆放在茶厂的角落。
这儿是村里合作社办的茶厂,茶农们忙忙碌碌地送来新鲜茶叶,经过杀青、揉捻等工序,被打包成精美的礼盒,然后运往大城市卖个好价钱,为村民们创收。
我憧憬着,想为着村民收入出一份力。
就在我刚被打包好的那一天,来了一个夹着皮包、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单手叉着腰,一副大老板的模样,对着生产线指指点点,和村民委员会主任交谈了一会儿后,便掏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在村民委员会主任的笑颜中,将我换走了。
太好了!就让大家尝尝咱们村里最引以为豪的茶叶吧!我这样想着,坐着汽车,一路颠簸到了大城市。
可是,好像事实不是这样。
中年男人左手小心提着我,右手领着两瓶本地白酒,敲开了一扇门。
“哎哟,这不是二叔嘛,快请进快请进。”开门的年轻女人用干毛巾擦着手,把中年男人请进了屋。“志和还在书房打电话呢,我先给你倒杯水歇会儿。”
“哎哎,不着急,玲子你忙着做饭呢吧?快先去忙。”中年男人咧开嘴笑着,坐在红木椅子上,面上浮起一丝羞赧,两只微皱的皮鞋轻轻搓在一起。
我和那酒被摆在客厅过道边上,与杂乱的烟酒盒子堆在一起,有些挡道儿。
“哟,二叔,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刘志和眉头紧皱着从书房里出来,微红的脑门上沁了一层薄汗。见来人是二叔,他不露声色地拂去汗珠,迅速换上笑容,朝着客厅踱步而去,眼角却往我身上瞟来。
“我的好大侄儿,知道你好喝茶,这不,给你捎点儿春茶尝尝鲜。”中年男人声音厚实,有些局促地挠挠头。
刘志和板板正正地坐下,给中年男人地杯子里添了添水,“辛苦二叔了,一路进城不容易吧?”
男人“嘿嘿”两声,“就两三小时,不打紧。”
看着刘志和自顾自品尝起刚沏的茶,没有搭腔,二叔搓了搓手,脸上挤出笑容,“侄儿,听说你在管土地的地方当官儿了?”
“二叔,您才知道呀?”李玲正在做饭,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志和干市国土局的二把手都两三年了呢。”
刘志和暗暗挺了挺腰板,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
“算不得什么大官儿,日子还长呢。”刘志和“滋儿”一声将茶碗里的茶喝进嘴里,仿佛品到了什么美酒。
我撇撇嘴。
二叔立刻往前坐了坐,有些吞吞吐吐,“二叔这有个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就是得好侄儿帮个小忙,对,就小忙。”
刘志和往后一靠,“要是能帮上,我肯定就给办了。”
二叔立刻接话:“侄儿你也知道,我那建筑公司,这不是有个项目的地一直批不下来,我打听着是你在的地方把这个流程卡住了,这不过来找找你,帮忙推进推进……”
刘志和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没批?”
“就…就缺个资质……”二叔搪塞着,“但侄儿你放一百个心,这项目我以前干过好几个,经验足足的,保证不会出问题的!”
刘志和有点犹豫,手指摩挲着下巴。
二叔看出了刘志和的犹豫,主动说:“志和啊,二叔就指望这个项目挣一笔给你大哥付婚房首付,肯要干得漂漂亮亮的,你放心。”接着压低声,“侄儿你要是真给办好了,给你这个数,你觉得怎么样?”说着,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晃了晃。
刘志和眉头舒展开来,“二叔你可太客气了,这事儿我打个电话就妥了。您中午可要留下来喝两杯啊,咱爷俩不醉不归!”
我在客厅的角落,听着他们推杯换盏,心里不是滋味。
送走了醉醺醺的二叔,李玲收拾着桌子,“你那会儿怎么打了这么久的电话?”
刘志和嗤笑一声,“还不是有个不长眼的,向局里写匿名信举报我,还好管纪检的王局长帮我拦下来了,打电话叮嘱我要注意呢!”
李玲停下手,“没事吧?怎么会无缘无故举报你?”
“还不是为了一把手的位置!”刘志和把我起提来,将茶叶拿出来。“想和我争,门儿都没有。”
“那些事儿,你别再做了。”李玲咬了咬嘴唇,低下头说道。
刘志和瞥了一眼李玲,“你不用管。”
“那……二叔的事儿,你真要给办?”李玲端起盘子,问刘志和。
“有什么难的,管审批的是高启,我铁哥们儿。”刘志和把玩着茶叶,深深嗅了一下,“这茶真香。”
“酒场官场的,哪有真心的哥们儿。听说咱妈说,二叔那公司被罚好几次钱了,我感觉不靠谱。”李玲话语里有些担忧。
“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这才多大点事儿,眼光放远点,等我解决了局长这职位,咱好日子才长着呢……”刘志和拿起手机,转头去了书房。“喂,高启老哥啊,晚上出来喝点儿?”
李玲望着刘志和的背影,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二)
我是一只茶叶手提袋,现在躺在刘志和的储藏室里,和众多茶酒摆在一起。
自从刘志和向高启打招呼了之后,这几天他二叔每天一个感谢电话,要请刘志和全家吃饭。刘志和次次都以工作忙推脱,却让李玲私下里把银行账号发了过去。
李玲看着收款短信提醒,“二叔转过来了两万块钱,说是奖励咱儿子上学的。”
“二叔一片心意,收着吧。”刘志和心安理得。
“可是咱儿子才刚刚上幼儿园,哪有给两万这么多的。”李玲有些担心,主张把钱退回去。
刘志和不同意,“说什么胡话呢,这是亲情!你且收好,这都是咱留给儿子的钱。”
最后李玲还是没退回这烫手的钱。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明白了过来,刘志和这就是收了钱办事,为了求个心安,用自己妻子的账户流转钱款。莫名地,我开始想念在茶厂的日子。
日子就在昏天黑地中度过了。
“马上就人事调整了,该去走动走动了。”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刘志和正在躺椅里,自言自语。
“让你干的那事儿办妥了吗?”刘志和夹起一筷子菜。
李玲点头,转身掏出一个黑色布袋。看着布袋,刘志和脸上浮起志在必得的笑。
刘志和把我提起来,用干抹布仔细擦干净,将那黑色布袋单手掂量了一下,便装进我肚子里。
好沉,布袋里的东西方方正正,我的手提绳差点被抻断。
刘志和一脸得意,又将春茶仔细铺在黑色布袋上面,换了一身黑色衣服,带着我出了门。
又是熟悉的汽车后座,摇摇晃晃。
天色昏暗,刘志和拐入一处略显年岁的居民楼,看了看手中写着门牌号的纸条,他紧了紧抱着我的手,敲响了某户人家的防盗门。
“谁呀?”门里一道女声传出。
刘志和立刻点头哈腰:“嫂子好,我是国土局的刘志和,您叫我小刘就好,我是来拜访严部长的。”
“哦——”女声顿了两秒,瞬间沙哑起来,“小刘啊,你怕是辛苦跑一趟了,老严他在单位开会,没回家。咳咳,我这身体也不舒服,就不请你进来喝水了。”
刘志和脸自是听明白了语中逐客令的意思,不禁脸白了白。
组织部的严以明素来是“爱妻”人设,今天是严夫人的生日,刘志和算定严以明必定会回家为妻子庆生,所以决定前来拜访。
“嫂子,既然严部长还忙着,那您也多保重身体,我就先回去了。”刘志和只能说如此。
送走了刘志和,严夫人用手肘捣了一下正吃菜的严以明,“这样说行吗?”
“就这么说,以后这些同志们来都这么说。”严以明用手比了一个大拇指,“吾妻乃贤内助也。”
严夫人捂嘴浅浅笑着。
“换届在即,我们必须如履薄冰,是一分一毫金钱也不能收,一丝一道口子也不能开。”严以明正色道。
严夫人点点头,严以明从政三十余载,应对此类的事情她已经游刃有余,“老严,这家庭后院有我在,你放心。”
刘志和面有颓色,在车里抽了两根闷烟。
半晌,刘志和掐灭了烟头,调转了车头。
我又坐上了汽车后座,摇摇晃晃。
茫茫夜色,刘志和的车开进了另一个高档小区,他又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门里的人从猫眼看了看,打开了门,“哟,小刘啊,你怎么过来了?”
“嫂子,我这不刚刚新得了春茶,心想着给你们尝尝。不打扰吧?”刘志和换上笑容,向古夫人展示了一下茶叶包装。
古富岭是国土局局长,而开门的正是古局长的夫人。
“不打扰,老古在他屋里看书呢,我去喊喊他。”古夫人转身要往书房走。
“嫂子,就让我一起尝个鲜,我自己过去吧。”刘志和揣了揣衣兜。
古夫人似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古富岭见刘志和来了,立刻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小刘,你来的正好,我正好有事儿找你。”
刘志和把我轻轻放在古富岭的座椅旁,便在对面坐了下来,神色如常。
古富岭已经习惯了刘志和送东西的行为,嘴上也是客套几句:“我是马上就退休的老头子了,小刘你还天天往我这跑,今天这么晚过来,真是辛苦你。”
刘志和立刻接话:“您这是什么话呢,您身体硬朗,退休之后找个好地方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多好啊。”
寒暄几句后,古富岭似是知道刘志和此行的目的,便笑了两声,“小刘啊,你工作有拼劲也出成果,不知道你今后有什么想法啊?”
刘志和立刻挺直了腰背,“古局长,别的不说,我来国土的这几年,全都仰仗您带领得好。我作为班子里最年轻的同志,是真心愿意为了咱们国土事业增砖添瓦。”说罢,身子前倾了一点,语气低了低,“有些事,还得继续倚仗您啊。”
只见古富岭嘴角向上弯了弯,没说话,只是摆摆手示意刘志和回去。
刘志和立即站起身。他知道,古富岭这个反应,就是“稳了”。
(三)
我是一只茶叶手提袋,现在被摆放在古富岭的书房桌上,只是那黑色布袋被仍在垃圾桶,红色的纸张散落一桌。
终究还是被遗忘了。我揣着茶叶,来自茶叶的幽香隐隐飘出。
“这小子也是会来事儿。”古富岭舔了一口大拇指,一张一张数着,表情风轻云淡。
古夫人站在一旁,不到四十岁的她身材窈窕,风情万千。她抱着胳膊,紧紧盯着古富岭手中一张张崭新的纸币,目光炙热,“你临退休还能再进一笔大的,真行。”
“这算什么呢,我说话还是很管用的。卸任退休之前,组织肯定会和我谈话,等到那会儿我再推荐推荐小刘,基本八九不离十。”古富岭淡淡笑着,“退休之后,我就去国外儿子那里,陪咱孙子。”
古夫人捏捏古富岭的肩,撇撇嘴,“他可不待见我这个后妈。”
“到时候你也一起,单独给你准备一套房怎么样?”古富岭又说。
古夫人立刻笑着点点头。倏尔又拿起我,“这茶好像还不错,留着吗?”
我不禁竖起了耳朵。
古富岭眼睛没抬一下,“扔了吧,还能有什么好的。”
“哦。”
“找人扔远点。”
我被扔在了郊区的一个绿色垃圾桶里,心情沉重。
从村里的茶厂背负着希望而来,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最终被丢弃在了无人问津的地方。
我静静地躺着,心想此生大概就这样了。还好,与茶为伴。
日出,日落。
又日出,又日落。
再日出,再日落。
不知过了多久,我早已昏昏沉沉,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环卫工人们终于发现这一只被遗忘良久的垃圾桶了吗?终于要被归集到垃圾场了吗?
我望了望身上的灰尘,想叹口气。
“这是什么?”
两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翻动着垃圾桶,把我拿起来。
那老头用有些脏污的手拂去我身上的灰尘,小心把茶叶包拆开,茶叶的清香瞬间四溢。
“老头子,这个是什么?香喷喷儿的。”另一个老婆婆伸出两只干枯的手,轻轻将茶叶捧过来,将鼻子凑上去嗅闻。
“这好像是张老头说的什么叶,对,叫茶叶,怎么干干巴巴的。”老爷爷挠挠头,想着。
老婆婆将茶叶包按原来的折痕包好,仔细系好麻绳,“先带回去吧,泡泡水能好点儿。”
我被揣在老爷爷的怀里,紧贴着温热却有些消瘦的躯体。
是温暖的,我想着,有人带我回家了。
可是,他们会留下我吗?他们会试着去尝一尝这茶叶的滋味吗?我心里忐忑。
这是一间看起来破破的土坯房。
他们把我放在一张老旧的木桌上,取了些茶叶,放到架在炉子上加热的铁水壶里。
一会儿的功夫,茶香在这破旧的小屋中蔓延,我贪婪地呼吸着,尽管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潮气。
“老婆子,你尝尝,这叶子的汤汤好清。”老爷爷倒出来一碗茶水,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手捧着碗,抿了一口,似是尝到了人间美味。
“老头子,你也尝尝,有点苦,但是很香啊!”
老爷爷也喝了一口,脸上洋溢出了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到了一起,“真好喝。等会我可要给张老头包点,也让他尝尝去。”
“好。”老婆婆眼里带笑。
看着老两口笑呵呵,你一口我一口喝着茶水,我忽然释然了。
进繁华城市也好,在村庄一隅也罢,或富贵或贫穷,只要遇到真心实意品味茶叶的人,我也是完成了使命,这也是我的价值所在。
“打开收音机吧,该到天气预报的时间了。”老婆婆对老爷爷说。
老爷爷摸索着,打开那台老收音机,一阵“嘶嘶”声伴随着主持人甜美的声音传出来。他拍了拍收音机的后壳,声音才清晰起来。
“根据纪委监委网站最新发布公告,X市原国土局局长古富岭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同日被查的,还有该局原副局长的刘志和……”
在播报中,老爷爷添了几次茶水,两人说起近日村里的趣事,说谁家地里麦子长得旺,谁家嫁了姑娘,谁家的老牛又生了崽儿。
水汽氤氲里,声音交杂,我有些听不真切。
“您收听的是《快乐气象》,现在让我们关注今天的天气情况。前几天的冷空气已经过去,气温从今天开始回暖,马上就到周末了,不知大家有没有准备带着家人外出游玩呢……”
“天气晴了,那地里的土也该翻翻了,撒点种子浇浇水,春天真的来了。”老婆婆自言自语着。
是的,春天真的来了,天气晴了,也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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