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说国有资本要进入我们企业，职工上下对企业发展又充满了希望和信心……恳请林市长百忙之中关注我们企业工资发放问题，成立工作专班对企业进行接管……”

　　张铭拿着市长督办件中的一封群众来信与大家一起讨论着信件里的内容。

　　“这封信的落款是民营企业康城市恒发集团有限公司几十名员工的名字，都摁着红手印。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普通企业职工对政府的信任与期待。”读完信件内容，张铭有感而发。

　　为什么国有资本会进入一家连职工工资发放都非常困难的民营企业？企业面临经营困境，职工为什么给市长写信坚持让政府接管？一个个疑问在张铭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疑点初现

　　仲夏，骄阳似火。康城市原市长林一任期经济责任履行情况审计正在如火如茶地进行着。

　　审计组一行10余人，由省审计厅经济责任审计处处长张玲带队，分成综合组、财政组、民生组和自然资源组，分头开展现场审计。

　　康城市是东部沿海城市，无论是地区经济发展水平、自然资源禀赋，还是领导干部任期满意度、人民群众生活幸福指数等方面排名均比较靠前。康城市原市长曾多次在省里作经验交流，推广宣传城市建设、民生改善和国有企业改革的成功经验做法，井被省有关部门树立为改革创新典型。自审计组进驻以来，康城市相关部门按时提交了审计所需资料。如何快速定位审计重点、找到审计发力点成为审计人员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财政审计组具体负责市级财政和市属国有资本审计，由张铭、刘博以及从龙威市审计局抽调的业务骨干许青组成。张铭担任过多个省管领导干部经济责任审计项目的主审，经验丰富；刘博是部队转业干部，从事纪检监察工作多年，敢于坚持原则、动真碰硬；许青擅长数据分析，专业功底扎实。在小组碰头会上，大家对审计重点谈了各自的看法。

　　“在市长任期经济责任履行情况审计中，财政和国有资本审计是重头戏，起着牵头抓总的作用。康城市国有企业数量多、规模大，国资国企改革情况应该成为我们关注的重点。”张铭对着审计工作方案，若有所思地说。

　　一旁的许青一直在对国资部门提供的相关数据进行分析，看着初步结果，她眉头紧锁：“通过数据关联分析发现，康城市共有48家市属国有企业，且部分国有企业成立时间早，规模比较大，业务复杂，企业之间相互持股，股权关系颇为复杂。”

　　“面对如此庞大的企业盘子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我们必须紧扣领导干部经济责任履行情况，合理选择被审计企业，确定审计重点。”刘博提议。

　　按照审计实施方案，财政审计组对康城市48家市属国有企业从盈利能力、资产质量、债务风险、经营增长以及管理状况等5个方面设定了30多个评价指标，最终确定重点关注康城市财金集团公司、城投集团公司、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等6家企业。

　　进点第三天，各审计小组交流情况时，综合组负责审阅领导督办件的王凯提到了一件市长督办件：“我刚看到一封群众来信，信中大致内容是，康城市一家民营企业恒发集团多名职工联名写信，他们听说市国有企业要对恒发集团进行投资，在恒发集团发不起工资的情况下，恳请市长成立工作专班对企业进行接管。”

　　话音刚落，信中敏感的字眼就引起了张铭的注意，他起身走向王凯，说：“王科长，麻烦您把这封督办件的相关情况转给我吧。我看看这个情况是否和财政审计组关注的几家国有企业有关。”

　　张铭从王凯手中接过督办件，映入眼帘的是林一的批示：“责成市国资委尽快对上述事项进行调查、研究，形成详细情况及处置方案报我。"

　　批示件后附一封来自康城市恒发集团有限公司几十名员工摁着红手印的来信。有着多年审计工作经验的张铭认为，这不是一封普通的群众来信。

　　财政审计组就来信进行了讨论：

　　“要投资恒发集团的国有企业是哪家？"

　　“市国资委对督办件办理情况怎么样？林市长批示调查研究及处置方案在哪里？……”

　　张铭将大家讨论的问题进行了梳理汇总，决定先从市政府督查科了解有关情况。

　　外围调查

　　当天下午，市政府督查科马科长就赶到了审计现场。简单寒暄后，他理了理思绪说：“这个督办件时间很久了。恒发集团是我市高新区的一家民营企业，法定代表人王铁牛，注册资金1000万元，企业主要业务为仿蜡面料、医用服装等产品的生产、经营及销售，有段时间生意做得很大，尤其是无菌服销量尤好，效益应该不错。后来由于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自2017年起，恒发集团先后被多家债权人起诉，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恒发集团进入破产清算程序。我们也责成市国资委成立联合调查组，对企业的真实运营状况进行全面摸底调查，全力做好企业的破产清算工作，切实维护好企业职工的合法权益。”

　　“看来，恒发集团有段时间的经济效益还是不错的。那督办件上职工提到的国有资本进入是怎么回事？您可以介绍一下吗？"刘博追问。

　　马科长推了推眼镜，环顾一下审计现场，回答道：“信里提到的国有资本是康城市国资委管理的市属国有企业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注册资本10亿元，主要负责经营授权范围内的国有资产、股权、政府项目和产业项目投资。我只记得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给恒发集团投了一部分钱，市国资委后期并未给我们提交过报告。至于投了多少、怎么操作的，你最好联系一下国资委联合调查组里的彭丰主任，他是市国资委派驻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监事会的监事，全程参与了调查工作，对事情的背最、经过等情况可能更清楚一些。”

　　许青根据马科长提供的情况，利用企业网站、工商登记信息等，对恒发集团和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的企业法人及股权结构、经营范围、主要业务、财务状况、企业规模等整体情况进行了全面搜集。从汇总的情况看，两家企业在业务上没有任可交集。

　　这就奇怪了——一个国有企业为什么要出资进入不熟悉的领域？按照来信的时间节点推断，当时恒发集团已经资不抵债，陷入严重的债务危机。

　　第二天一早，联合调查组的彭丰主任就风尘仆仆地赶到审计现场。

　　“审计组的同志们很辛苦啊。我最近半年一直在恒发集团现场，按照市领导的指示要求，全力做好破产清算和重组工作……”

　　他一股脑儿说了好长时间。

　　“彭主任，这次把您请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恒发集团和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近几年资金往来情况。"张铭开门见山。

　　“好，那我先介绍一下目前恒发集团的破产清算进展情况.……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确实给恒发集团出借过多笔资金，数额大约有七八千万元吧，这只是本金，加上利息就上亿元了。"

　　彭丰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我们了解的情况是，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当切觉得恒发集团市场前景很好，效益也不错，就想着通过国有资本先进入，然后以逐步控股的形式兼井恒发集团。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总经理王明曾经把市里多家濒临倒闭的企业都盘活了。但恒发集团毕竟是民营企业，开源资本终究没有接手经营权。后来恒发集团经营越来越困难，我们调查了解到，恒发集团周转资金竟然用的是社会上的高利息贷款。由于经营不善、业绩很差，企业实在还不上高息贷款，就到了今天的地步。"

　　“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准备和恒发集团接洽的时候，恒发集团是什么经营状况？这种大额资金井购的设想，根据市国资委国有企业管理办法，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应该事先向市国资委报备吧。”刘博接着问道。

　　“哎，说起这件事儿……我还是公司监事呢，他们前期说过这个事情，但是一直没给市国资委提供正式的报告文件及有关材料，直到后来正式运作以后我才知道的……..不过，我们终究有监管不到位的责任。"彭丰脸上露出一丝惭愧。

　　“至于里面有没有其他事项，你们最好问问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下属的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钱都是从他们那里出去的，我这里有全部借款合同。”说着，彭丰从随身携带的文件袋里拿出了一沓合同。

　　逐一击破

　　“目前我们要调取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的账务资料，把借款情况了解清楚，同时约谈负责人，然后再接触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张铭看着眼前的合同，觉得这里面的事情不简单。

　　张铭和许青用了两天时间，通过查阅合同、查看账务和有关资料，终于把2015年8月至2017年12月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对恒发集团出借资金情况整理了出来，向张玲做了汇报。

　　“2015年，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投资部对恒发集团进行尽职调查，认为集团具有投资价值。在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的推荐下，2015年8月，下属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

　　根据尽职调查结果，分别于2015年8月至2016年12月为恒发集团借款76笔，共计1.85亿元，用于其购买原材料等日常经营活动；2015年8月至2017年12月为恒发集团借款38笔，共计7000万元。2016年下半年开始，由于恒发集团经营困难，其中34笔借款共计6800余万元逾期均未收回。其间，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均向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总经理王明提出停止继续出借资金，同时采取有效手段止损的建议。但是王明对上述建议均不予理睬，而是继续要求下属公司向恒发集团出借资金。由于经营不佳、资金链断裂，特别是多家银行断贷等，2018年年初，恒发集团先后被多家债权人起诉，2018年7月，康城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恒发集团进入破产清算程序。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出借资金中有52笔7900余万元逾期，本金及违约金、利息合计9700万元难以收回。”

　　“出借国有资金及收回情况现在很清楚了，而且最后一笔放款不久，恒发集团就因还不上银行贷款被起诉了。难道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未对企业经营状况进行动态监控吗？为什么后期企业经营情况这么差，还要继续向其出借资金？这是明显的国有资产损失啊！”许青补充道。

　　张玲点了点头，总结道：“当前正处于国有企业改革的关健期，出现这种情况令人震惊。大家一定要扎实做好审计取证工作，深入查找造成国有资产损失的原因以及背后的管理漏洞、制度缺陷，确保审计成果经得起检验！”

　　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的企业负责人接到配合审计的通知后如约而至，面对审计人员的问询和出示的审计证据资料，两位负责人几乎没有回避，对该事项的起因和发展描述基本一致，在审计取证单和审计谈话记录上均签字确认。

　　是时候约谈王明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在外地考察一个项目。”

　　“真不巧，我现在正和客商在开发区考察项目选址。"

　　“这几天真没空，公司在进行竞聘人员业务能力竞赛，我得全程参加。”

　　……

　　一连几次，王明都是以在外地出差、陪客商进行项目考察等理由拖延。

　　审计人员一边耐心等待，一边通过与破产清算组及恒发集团有关人员接触，逐步了解到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王明未严格履行国有企业“三重一大”决策程序，在重大资金使用上以自我为中心，在明知企业对外出借存在问题的情况下未能及时止损。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重点推进

　　第三天下午，王明姗姗来迟。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啊，最近事情确实太多了，企业里里外外，所有工作我都得过问，今天总算闲下来。"王明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打着招呼。

　　虽然已经在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网站上见过王明的照片，但是张铭仍忍不住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中年男人——40岁出头，瘦高身材，穿着干净利落，戴着一副金边眼镜。

　　“王经理，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也是市里规模最大的国有企业了，管理着全市国有资产的运营，责任重大啊。您先介绍一下这几年公司对外投资情况，以及未来几年业务发展方向吧。”在简单的寒暄之后，张铭说道。

　　“是啊，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光账面资产就有20亿元了，这几年一直在做大盘子。5年前我就开始转变思路……已经救活了两家民营企业，市里领导也很关照，给了我个人很多荣誉……”王明侃侃而谈，和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近几年工作总结内容相差无几，但对恒发集团的事情只字未提。

　　张铭见王明避重就轻，于是直奔主题，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您了解恒发集团吧，您是怎样和恒发集团联系上的？当时恒发集团亏损的状况您是否了解？大额资金使用决策程序是如何研究的？出借资金的下属企业由于借款逾期提出不再继续出借资金后，公司方面为什么没有采纳，理由是什么，背后有什么缘由吗……”

　　王明显然没意识到审计组已经将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一时语塞，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哦，这个……”停顿了一会后，他故作镇静地给大家介绍起了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的主要业务和近几年的经营状况，并

　　没有正面回答张铭抛出的一连串问题。

　　“对恒发集团破产清算中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应享有的权益，我们已经通过各种途径进行了明晰和保全，我们法务部门信心满满，尽最大能力保障国有资金使用权益。”王明拍着胸脯说道。

　　“王经理，既然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运行机制完善，决策制度健全，那对于恒发集团投资事项，公司领导班子是如何决策的？”张铭追问。

　　“恒发集团这个事情啊……前几天我听说你们也找下面两家出借资金的公司负责人谈话了。他们谈的什么我不清楚，这件事情很复杂，企业投资都有风险，我也不能保证每一个项目都能赚钱啊！至于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事儿，我得回去查查公司会议纪要，看看当时怎么定的，详细整理好之后再向审计组作具体汇报。"说完，王明起身急匆匆离去。

　　一连几天，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那边都没有音信，眼看离项目收尾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张铭不再等待，接连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联合调查组的彭丰：“彭主任，请您以国资委的名义协调一下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务必提供出借资金给恒发集团的相关决策文件，出具目前市国资委对该事项的调查结论。”

　　第二个电话打给了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总经理王明：“王经理，请您过来一趟，对审计取证单签署一下意见，如果不同意结论的话请作出说明并提供证明材料。”

　　彭丰和王明均表示支持配合审计组的工作，张铭长舒了一口气，对刘博和许青说：“事情应该很快出结果了！”

　　真相大白

　　第二天一早，王明如约而至。他一脸倦意，目光呆滞，一落座，就汇报起有关情况：

　　“2015年上半年，恒发集团总经理张恒通过私人关系找到我，并提出融资需求，承诺给予高息偿还，还私下许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当时，为了加快运作速度，节省决策时间，在末经公司董事会、监事会集体研究的情况下，提出拟通过投资将恒发集

　　团运作为下属实体企业的思路。”

　　王明喝了口水，抿了抿嘴继续说道：“2015年6月至8月，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投资部对恒发集团进行了两次调研和尽职调查，认为恒发集团资产与负债相等，企业盈利能力较好。于是，我便将恒发集团业务推荐给了下属企业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在对恒发集团的借款业务开展尽职调查后，两家公司对恒发集团开展借款业务。"

　　“2016年年初，为防范资金风险，两家公司负责人联合建议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批准对恒发集团的最高借款限额为8000万元，当时会议上为什么没对规避风险的这个事项进行研究？”张铭问道。

　　“我主持召开公司对外投资管理委员会会议，决定由融信金融资产公司和汇富资产运营公司对恒发集团开展资金配置业务，考虑到8000万元虽然能规避风险，但是满足不了恒发集团的用款需求，既然答应给他们钱了，给得不够还不如不给，就未明确最高限额。"王明一边揺头，一边说道。

　　“2016年8月，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未按照《康城市国有企业投资管理办法》相关要求在投资决策前对投资项目进行全面、充分、严密的可行性研究论证及事先报市国资委审批的情况下，召开集团董事会，通过了投资并购恒发集团的董事会决议。那后来，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恒发集团真实经营状况的呢？"张铭觉得有必要明确一下时间节点。

　　“当年下半年，两家公司的负责人提醒我恒发集团经营状况可能不容乐观。我一开始也觉得恒发集团有问题，于是委托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对恒发集团进行审计。事务所出具的审计报告（因恒发集团与事务所在专利权估值上存在分歧，未出具正式报告）显示，恒发集团会计信息严重失真，企业连年亏损，资不抵债且经营状况逐年恶化，有关意见予以保留。”王明皱了皱眉头，长叹一口气。

　　“我作为公司总经理，在明知第三方审计结果且获悉前期公司做的尽职调查是在恒发集团提供的虚假财务资料基础上，也未采取任何措施及时止损，而是继续安排下属公司向恒发集团出借资金2500余万元……直到最后恒发集团出事了，我才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回头看，是我未履行集体决策程序，擅作主张，把自己的想法当成'必须'，把大家的建议当成'未必'，我很后悔。"说到这里，王明深深地低下了头，在审计取证单上签完字，不再言语。

　　追责问责

　　审计组第一时间将上述情况向上级领导做了专题汇报，同时将涉嫌造成国有资产损失的问题线索按照干部管理权限移交康城市纪委监委。经调查，王明因工作失职造成重大国有资产损失被给予撤销党内职务、行政撤职处分，市国资委派驻开源资本运营管理公司监事彭丰因监营不力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事情告一段落，财政审计组在康城市审计成效丰硕：税收虚收空转、土地出让金收入体外循环、财政资金盘活不到位等问题不同程度地存在，但是最能引发审计组成员讨论的还是王明造成国有资产损失的问题。王明担任市属国有企业总经理后，帮助两家企业起死回生而在业界声名鹊起。于是他自信也能“救活”第3家、第4家……正如他在违纪事实材料中写的一样：“根本原因就在于我性格里的赌徒心理，我总觉得我的判断准确，能力超强，我太过于自信和自负，对权力的追逐让我迷失了方向，在这些错误心理左右下，我开始不顾程序、不计后果，最终酿成大错……”

　　（来自《中国审计》2022年18期）